那年头的风里飘着饥饿,队里的钟又响得早,天还没亮透,我就听见隔壁李婶在院外喊“上工了”——可村里的人已经少了大半,前阵子还一起翻地的王婶、张哥,说没就没了,有的是夜里饿晕在灶房,有的是上工路上倒在田埂,最后都被草席裹着埋在后山,连名字都没处刻。
我坐在院里,摸了摸旁边空荡荡的位置——娘走了快半个月了,那天她收拾了唯一的蓝布包,说要去邻村找王大叔,“他家还有口能煮粮的锅,你爹病着,我在这儿也是拖累”。我拉着她的衣角哭,她却只是把我推给爹,说“好好跟爹过,等有粮了就来接你”,可我知道,她不会回来了。村里好几个婶子都走了,她们私下里说“守着病号和空锅,迟早饿死”,谁都清楚,所谓“找活路”,不过是不想死在自家炕上。
爹佝偻着背往村里走时,咳嗽声比前几天更重了,每走一步都要扶着墙。墙根下还堆着去年的麦秸,可早被人扒得只剩碎渣,有人饿极了连树皮都啃,村口那棵老榆树的皮,都被剥得露出惨白的木头。昨天队长来家里,看着爹躺在床上,皱着眉说“你现在这样也干不了活了,队里粮食也不多,不能养闲人,你明天去领袋米回家吧”——这话听着是给粮,谁都明白,是怕爹死在工地上。爹张了张嘴,却只是叹了口气,他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傍晚分米时,队部院子里挤满了人,个个面黄肌瘦,眼窝深陷。会计蹲在石头上称米,秤杆压得低一点,他就用手刮掉顶上的米粒:“公分少就少拿,粮要留给能干活的。”有人忍不住嘟囔“家里还有娃”,可话没说完,就被队长瞪了回去。爹站在最后,脸色白得像纸,轮到他时,会计犹豫了一下,还是递过米袋——那袋子轻飘飘的,我估摸着也就一斤米。爹接过米袋,手都在抖,我赶紧伸手帮他托着——这袋米,是我们能活下去的指望,要是没了它,我和爹迟早也会像那些消失的人一样。
我们没走大路,大路上挖满了土坑,插着的木牌写着“亩产万斤”,可里面的稻子稀得能看见地皮,连雀儿都懒得啄。前两年还喊着“放开肚皮吃”,公共食堂顿顿有馒头,可没过多久就断了粮,听说县里的粮库也空了,好多地方都在饿肚子,有的村整户整户地没人了。后山的路近,可爹走得越来越慢,每走两步就扶着树干喘,我攥着他的衣角,能感觉到他手心的凉汗渗进我的袖口。“丫儿,到家爹给你煮粥,稠稠的。”他的声音飘在风里,我盯着米袋,想起娘在时,也总在煮粥时多舀一勺,说“给丫儿长力气”,那时候锅里还能看见几粒米,还能叫作粥,不像现在,连喝口米汤都是奢望。
爹突然停了,扶着树干缓缓坐下,“丫头,爹歇会儿”,爹的声音几乎轻的听不见。他一只手攥着米袋,一只手捂着胸口。我蹲在他旁边,叫他他不答应,推他的胳膊,才发现他的手凉得像山涧的冰。风刮过树林,叶子沙沙响,像有人在哭,娘走了,要是爹也没了,我就只剩自己了,到时候谁还会给我煮一口热米汤?
夜里的大山黑漆漆的,像是随时会把人吞掉,我估摸着方向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里走。山路滑,我摔了好几次,膝盖渗出血,可一想到爹还在山上,就咬着牙爬起来。路过山下的公共食堂时,门窗都关着,玻璃上蒙着灰,前阵子这里还飘着饭香,后来就说粮不够,停火了。我想着要是娘在,现在该帮我拍掉身上的土,再骂我“不小心”,可现在,只有冷风往我领口灌。
天微微亮时,我终于碰见了舅爷,他手里的锄头木柄裂了,裤腿全是泥,颧骨凸得吓人。我拉着他的衣角,说“我爹不动了”,他脸一下子白了,赶紧叫了几个扛铁锹的人跟我上山——这样的事,他们见得太多了,谁都知道,“不动了”就是没了。找到爹时,他还坐在石头上,手里依旧握着那袋米。有人摸了摸他的鼻息,摇着头说“咳疾加饿,扛不住了”,语气里没有惊讶,只有麻木。
他们用铁锹挖了个浅坑,土块带着冰碴,冻得手生疼。把爹放进去时,没人回家拿衣服——爹最好的蓝布褂子,前几天被队里收去做“互助服”了,说是要给更需要的人,可最后也不知去了哪里。我抱着米袋站在旁边,看着土一点一点盖在爹身上,突然想起他说的稠米汤,想起娘走时的背影,眼泪终于掉下来,砸在米袋上,湿了一小块。
太阳出来时,山下传来队长的喊声:“上工了!超英赶美靠咱们!”声音洪亮,却没几个人应。舅爷牵着我的手往回走,我回头看后山,爹的土堆小小的,像个刚冒芽的草,旁边还堆着好几个差不多的土堆,都是这阵子没的人。怀里的米袋硌得我疼,我摸了摸袋口,想着回家煮点米汤,可又想起,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,煮好的米汤,该给谁留一碗呢?风又吹过来,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米香,可我知道,这香味,很快就会散的。
张雨新